「西奧多·諾特!」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她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明明只是個丫頭,她的神情卻倨傲地像女王。
翠菊·綠茵不曾以如此充滿傲氣地口吻呼喚他。
「諾特。」學生時代,她保持距離地這麼喊他。
「西奧多。」婚後,儘管她丈夫仍然直呼他的姓,她卻效仿水仙·馬份喚他的方式,溫柔地將自己的名如此輕易地脫口而出。翠菊·綠茵自始至終都像一小攤純淨清澈的池水,只是她選擇了一位寒酷如冰的男子,絲毫不害怕接近他會讓自己凍著。她曾委婉卻毫不猶疑地拒絕他能給的溫煦陽光。幸好,那個男子願意將她捧在手心上。她沒選錯人。
別說純種家族了,即便是在綠茵家,翠菊·綠茵也是個奇葩。她不容易被玷汙。
那女孩就不一樣了。他回憶起那天時,曾思索過,她到底像誰。在霍格華茲,月桂·綠茵將自己視為學業上的假想敵時也是這麼連名帶姓地喊他。想來,那女孩有她阿姨和父親的性情,是綠茵家和馬份家再完美不過的綜合體。只可惜那高傲的靈魂卻寄宿在與她母親相似的外表底下。
自那天後,他再也沒聽她這麼喚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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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父母的愛情故事,西奧多只知道大概。父親不擅言詞,母親還沒有機會敘述完畢就過世了。
愛,這玩意兒啊。他記得母親說過她愛父親,
「他是個好人。小西,你也會像你父親一樣。」她如此說。那些記憶隨著他長大一點一滴地在流失,被新的記憶取代。他倔強地不願忘記與母親有關的一切。當發現哪一部份的母親模糊了,他拼命地回想,直到幾乎喘不過氣。愛這玩意兒,沒人教導過他。他只能自己摸索。
他想,父親對母親的懷念,那是愛。母親雖然從沒有過畫像,家中卻一直保有母親的照片。他小時候不懂,父親望著那些照片的時候為何總是皺著眉,現在想想,父親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一份壓抑著的情緒。他現在懂了,將已故愛人的照片放在生活可見之處,是多麼有勇氣的行為。那就是愛吧。
翠菊·綠茵,是讓他產生憐惜的第一個女孩。截至如今的惟一一個。該說愛上嗎?似乎也沒有更適當的動詞了。那麼,他似乎愛上追隨她追隨跩哥·馬份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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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實際年齡到底是多少啊,西——」她歎口氣,因為她母親的示意。「諾特先生。」
「萊拉,問一個已屆中年的男子年紀是不恰當的。」他輕酌一口紅酒,「我與妳父親同年,妳不是知道嗎?」
「那麼,」她優雅地用餐巾擦擦嘴角,「愛上一個老到可以當自己父親的男人也是不恰當的嗎?」
上一次,在馬份莊園的長餐桌上同時發出這麼多副刀叉掉落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對。」
他沒有去管那三個擁有同樣金髮灰眸的男人(還有男孩)可能有的目光,倒是看見坐在他對面的萊拉像個大家閨秀放下餐巾,站起身,微微一笑,說:「原來如此。」恍若她方才掀起巨大漣漪的話沒有更多的涵義。
「我吃飽了,你們慢慢用。」她已經不是女孩了,是個正在成為女人的少女。經過他身邊的窈窕身影帶給他強烈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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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前,他不知道愛也有可能成為奢侈的想望。但父親被關進阿茲卡班後,他除了想盡辦法要解救父親外,再也無法想到其他。愛人或被愛,對他都變成了奢侈品。
在英國,他無能為力,所以他離開了。大家總以為他是因為失意所以放逐自己,藉著流浪、遠離故鄉來逃避這些傷心事。大錯特錯。他走遍歐洲,甚至中東地區,每一處都停留不久,卻足夠到讓他與那地的高官顯貴套好關係。不論時空,不論大小,總有讓一個國家傷腦筋的事。最先,他是取得了美國魔法部的信任,接著辦妥了他們交給他的差事,於是他又得到了推薦函去到法國--這樣的循環讓事情簡單多了。但,沒有一個國家的魔法部願意冒險答應他的要求。過了十二年,他又回來了。
他的教母,水仙·馬份,是第一個邀請他共用晚餐的人。那晚,沒有一個人詢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對他的父親更是隻字未提。他才意識到原來他與跩哥·馬份之間存在的不僅只是金髮和棕髮的差異。
他沒有恨他們。他知道這怨不得任何人。值得慶幸的是,大戰後的阿茲卡班不再是催狂魔的天下,父親在那裡不至於受太多罪。
「先生,你在看什麼?」
晚餐後,他獨自一人站在陽台外。突地一聲稚嫩的嗓音在他背後響起。他回過頭,只見一個綁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他蹲下身。
「妳叫什麼名字?」
「萊拉·馬份。」她指指夜空,驕傲地說:「我爸爸說我是銀河中最燦爛的星座。梅林將我放在天鵝座和天龍座中間,曾祖父還有我爸爸都保護我。」
「妳知道天琴座的故事嗎?」見她搖頭,西奧多接著問:「妳想聽嗎?」
「想。」
「天琴座是銀河上最燦爛的星座,因為它見證了最淒美的愛情⋯⋯」
※
『所以,諸神就將奧菲斯的豎琴高掛在天以紀念他和尤麗狄絲。』
這是她從西奧多·諾特口中聽到的第一個故事。他給她講過的故事,比母親說的床邊故事還讓她聽得津津有味。
萊拉把玩著手中狀似石頭的小玩意兒。
小時候有一陣子祖母總有各種理由邀請他來家中,是用晚餐呢或一起喝下午茶聊往事呢,她只記得他跟自己說話的時間比跟祖母聊天的時間還多。他給她說過所有著名的麻瓜童話故事,再來又說神話故事,還說了一些麻瓜詩人寫的小說。
他曾說過一個故事,主人翁的爺爺在跟主人翁說故事,主人翁坐在他爺爺腿上,聚精會神地抬頭聽著。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有什麼樣的發展和結局她全都忘光了,卻一直記得那主人翁聽故事的姿勢。因為她就是這麼聽他講故事的。
「萊拉,我有話跟妳說。」
「我才在想爸爸什麼時候要來呢。」她不意外地發現過沒幾秒祖父出現在她門邊,跟父親並肩站著。
這齣戲是這樣開演的,由父親一副就是準備苦口婆心、溫柔相勸的口氣開始:「我知道妳的脾氣,但——」
「妳的婚事不能由妳作主。以前妳要什麼有什麼,這次不能照妳的意。」
於是很明顯地,父親仍舊敵不過祖父強勢的氣燄,根本差不上話。祖父兩三句就將父親醞釀許久卻沒來得及講出的話講完了。
而她早就盤算好了。
「要我聽你們的可以,」她雙手覆在身後,緊握著石頭的力道與她嘴邊輕鬆的笑容不相稱。那笑就像個得逞的調皮精靈。「我有條件。」
※
這一切就像夢。西奧多至今還不敢相信——過了這麼多年,他已經放棄了希望——可現在他父親居然就又重回諾特家的宅邸,與他一起用飯。飯菜很簡單,因為是十分倉促準備的。他遲遲沒有拿起餐具。
想必父親也察覺了他的異樣,原本正以緩慢的速度喝湯的他放下湯匙,望著自己。他並不訝異父親的蒼老和削瘦,他本就定期會前往阿茲卡班探望父親,父親的身體狀況他一直是最明瞭的。
「我也不敢置信。」
西奧多點點頭。今天早晨貓頭鷹捎來了魔法部的信件,上頭密密麻麻的字先表達了他們對於文森·諾特在阿茲卡班服刑的這些年的歉意,並表示相關部門始終沒有停止調查當初關於黑魔王的跟隨者食死人的案件,甚至寫著這幾年調查到的方向也在在顯示出文森·諾特的清白,只是苦於沒有確切證據。而近期總算有新的且十分可靠的證據出現讓他們能將他釋放出來。那封信就是通知他來接他父親的。
他沒認為過父親是無罪的。這麼多年的奔波也只是希望得到足夠的人脈關係讓父親少受些苦,可以安享晚年。現在隨便一張紙就將他父親這些年受的罪,輕描淡寫地敷衍帶過。
「你知道為什麼我可以從阿茲卡班離開嗎?」
他搖頭,卻隱約知道父親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
身後一陣風吹草動,萊拉揚起嘴角。
「先生,今天你要說什麼故事?」曾經有好一陣子,她一見到他就問這句。
他沒回應,保持沈默。萊拉琢磨著,猜想他是否生氣了。不,不會。這麼多年她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想盡了方法就是想惹他生氣,可是他比石頭還沈穩。他是個好人,再生氣也不會將氣發在別人身上。
「不如妳給我說個故事。」
萊拉的雙眼骨碌碌地轉了一圈,轉過身。
「好啊。你想聽什麼?」
「這個。」他遞給她一張紙,她沒接過就認出上頭蓋了魔法部高層的印章。
「噢,這個。你想從哪裡聽起?」
「我不認為魯休思·馬份會無緣無故幫助我們諾特家。這些年他沒有。我想知道原因。」
「你是在怨我們嗎?拖這麼久才⋯⋯你應該知道我奶奶從沒忘過這件事。」
「我從來沒為這事怨過你們。」
「過了這麼多年,其實反而還比較好著手。預言家日報不會想刊登這事,因為民眾不會過分在意這事,魔法部就算放了你父親也不會給他們遭來負面的名聲。」
「我想知道原因。」
這次,換她沈默了。
「我還記得你說的《杜蘭朵公主》的故事。」她娓娓道來。她本來就預備如此。「西奧多·諾特!」她突然大聲喊出他的名字,見他吃了一驚,她又笑出聲來。
「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有一次就這麼連名帶姓地叫你。」她並沒想要他回應,又繼續說:「我原本以為你會生氣的,沒想到你似乎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覺得不好玩就沒什麼興致這樣喊你了。」
Nessun dorma! Nessun dorma!
無人能睡!無人能睡!
Tu pure, o Principessa!
就連妳也一樣,公主殿下!
Nella tua fredda stanza.
獨守冰冷的寢宮
Guardi le stelle che tremano d'amore e di speranza.
仰望萬點繁星,為愛與希望不禁顫抖
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
但我的秘密深藏心中
「從哪一天開始西奧多·諾特繙出來是愛情了呢。」她說,並看到他雙手緊握成拳。那張信紙都快被他壓得不見原形了。
「我看著妳長大。我也清楚當妳想要一個東西會用什麼方式表達。」
「想來馬份家的人都清楚。」所以他們並沒把那天她的話當玩笑話看待。
「迂迴的方式!」他的聲量提高,「等著妳想要的東西自動送到妳面前!」
她聽著他以指責自己的語氣向自己說話。他從沒對她兇過。
「妳不開口要,妳不開口求!那太對不起妳生在馬份家就注定可以使一個眼神換得一切的權利!」
萊拉始終笑著,見他沒有繼續說的打算,她才開口:「沒錯,我是這樣。」
「這次是什麼?妳想要我嗎?」他露出了萊拉從沒看過的猙獰笑容,並且舉高了手上的信紙,「這是賄賂?」
「等等,你這是在生氣嗎?」萊拉饒富興味的看著他,「梅林的鬍子啊,我居然終於惹你生氣了嗎?」
「萊拉·馬份!」他咬著牙喊出她的名字。
「好,你講完了?那就換我解釋吧。」她雙手一攤,說道:「那不是賄賂。那是條件,是我答應祖父別再想著嫁給你的條件。」
過了一會兒,她才聽見他恢復往常的口吻問:「為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無憂無慮啊。」
『先生,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故事?我爸爸從不讓我看麻瓜的故事。』
『我父親說給我聽的。』
『那你父親比我爸爸脾氣好。』
『這話最好別讓妳爸爸聽見。』
『西奧多,你的故事講完了嗎?』
『就剩結局了,馬份夫人。』
『也真稀奇,萊拉遇見你就願意乖乖坐下。平常要她聽話都不容易了。還是說其實她在你面前也是一樣,現在是裝出來的?嗯,萊拉?告訴我,妳有沒有煩諾特先生?』
『不會,她很乖。』
『對!我很乖!』
『你將來會是個好父親,西奧多。你對孩子這麼有耐性。』
『這沒什麼。我看見萊拉就忘記所有的煩心事,像重新當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
※
西奧多不曾看見那女孩做出過為別人著想的舉動。她是自私的,我行我素,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不聽取別人的建議。若她不願意,她的家人說的話進到她耳裡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所有人卻都不怕寵壞她,還繼續任她恣意妄為,包括他。
他就是想寵她,像是彌補他年少時疼不得翠菊·綠茵的遺憾似的。他看著她長大,他的心態就該是兄長或父親。他若愛上她,那簡直是羞恥的事了。但父親方才告訴他的故事,卻顛覆了他的思想。
「我一直沒跟你說過你母親與我的故事,西奧多。我想是時候了,你母親在天上也等得夠久了。」
「我的初戀的名字叫艾格蕾雅,是你母親的姑姑。我們是青梅竹馬,年紀很小時雙方家長就幫我們訂下婚約了。我們從不認為自己是屬於彼此以外的人,愛上彼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正因為太理所當然,我們認為有一輩子的時間,所以一點都不著急。在青少年的年紀談著純純的戀愛,只牽過彼此的手,有過蜻蜓點水的吻。我們還沒來得及體會更激情的愛情,她就過世了。」
「你或許不知道,我那年代的純種家族比現在還更重視血統的純正,我們認定了哪一個家族,哪一個姓氏,就不太會想改變。她過世後的一年,他兄長那裡有一個女嬰誕生了。他通知我時順帶告訴我,他為她取名為艾格蕾雅。他不需解釋什麼我就清楚了。這在純種家族間一點都不稀奇。那時的我儘管沈浸於悲傷中,卻也還知道自己肩負著諾特家血緣延續的責任。所以我開始等待。」
「她父親常帶著她出席公開場合的聚集或派對,在她的成長過程或許根本沒察覺我這個人,我卻看著她長大。她一畢業,我就來到她家親自解釋,我就是那位她一直沒見過的未婚夫。並且我將我的過去說給她聽,告訴她我不會強迫她任何事,也不要求她感情的付出,但我可以確保她過一個安穩的生活。她膽怯地答應了,雖然我想主要是出於對他父親的畏懼。」
「雖然外表與她姑姑相似,但跟她相處甚至即便是喊她的名字,我都不會將兩者混淆。她太太容易害羞了,甚至太順從了。我一直認為我把她當妹妹疼,當妻子尊重,但永遠不會是愛情。但她是個從沒談過戀愛的女孩子,只有過也只會有我一個男人,她當然就愛上我了。」
「她從不要求我給她相同的回報。她甚至坦白跟我說過,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相處。在她生前,我從沒對她說過愛她。我認為這樣對兩者都不會辜負。但是這些年經過,我離死亡越來越近,我思考了很多。現在我可以放膽說,若我死後,她們倆個都來到我面前,我會對妳母親說我愛她。」
父親說到最後,用手掩著嘴,彷彿還在後悔著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表白。
有些事,父親不用明講,他就明白了。理所當然的愛情,和日久生情的愛情,若真走到了岔路必須選擇,哪一條錯過了會真的遺憾?翠菊·綠茵和萊拉·馬份,他與前者是無緣了,若再任後者溜走,將來他想起這事時有的遺憾是否會比想起年輕時沒有放手一搏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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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兩天,他隨著父親上馬份莊園拜訪。魯休思·馬份和跩哥·馬份的神情看不出一丁點兒異樣。既然他們要裝沒事,他也不是個差勁的演員。
「萊拉呢?」
「她在打包行李。」魯休思·馬份慢條斯理地回答。
「去哪裡?」
「你何不自己問她?」跩哥·馬份用眼神示意樓梯口。
那少女一身輕便,肩上掛著個背包,以跳躍的方式輕巧地跳下樓梯。她對緊跟在她身後的母親說:「別擔心,媽。阿姨會照顧我的。」
「妳要去法國?」
她似乎有些訝異看見他,眨了眨眼,答道:「對,我要去找我阿姨。你知道,她現在定居在巴黎。」
他當然知道。那個視征服天下男人為己任、為挑戰的月桂·綠茵就是被法國男人收服的。
「再見啦,諾特先生。」隨後她瞧見了他父親,淑女式的笑容在她嘴邊綻開,「你好,然後不好意思,這麼快我就必須說再見,諾特先生。」
「所以我永遠不會聽見妳再那樣喊我了?」
家庭小精靈已經為她將大門拉開,她止步了。她在他身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最後只能聽見她一如往常充滿笑意的聲音:「會吧,當它被翻兩下的時候。」
※
「這是什麼?」當她將自己的物品安置好,將隨身攜帶的那塊小石頭放在書桌上,伸個懶腰時,月桂問道。
她這位阿姨,她這位瀟灑並且若生在男人身就會被稱為風流的阿姨,從她小時候就不准她在自己面前稱呼她阿姨。她說喊喊喊,都把她喊老了。所以兩人獨處時,她被賦予了特權可以直呼她的名字。
「秘密。」萊拉食指輕點嘴唇,故作玄虛地小聲說。
她們因為太像彼此所以也瞭解彼此,知道自己不願說的事就算旁人用索命咒脅迫也不會開口。
「可以準備下來吃飯了。」月桂聳聳肩,道。
「好。」
當月桂離開後,萊拉將房間的燈關上,窗簾拉起,周遭變得一片灰暗。她拿起那塊石頭,翻了兩下,瞬間有綠色的光芒從石頭的中心發出,閃耀著就像將祖母綠放在陽光下一樣的顏色。那光芒一開始很微弱,卻越閃越亮。
那是有一次,祖母邀請他在馬份莊園過夜時,他送她的。因為她跟他說晚上她總睡得不好。他將那塊石頭交給她後,便囑咐她午夜的時候站在窗戶前,將石頭翻兩下。她照做了。她先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美麗的顏色,並感覺自己被包圍在光中,像個公主一樣。隨後,她發現窗外有相同的光芒在閃爍。她打開窗戶,站在陽台上。她知道那是他。她跟他玩了好久,玩到累了才睡覺去。後來,他們還自己設計密碼。閃一下是
你好,閃兩下代表
我要離開了,閃三下是
今天想玩多久,若在這問句之後,閃一下就是一個小時,於是以此類推。
『這是你自己發明的嗎?先生。』
『不是,這是我母親送我的。』
『你們也像我們這樣玩嗎?』
『不,這只是我們在玩捉迷藏找不到對方,宣告放棄時才會使用的。這是它們最特別的功能。因為它們本就是一對的,所以可以找到彼此。』
『怎麼用?教我,先生。』
『若是妳沒有翻轉它,它卻在發亮,就表示我翻了我的。』
她的從沒發光過。想必他的倒是經常莫名地就有光芒發出。
「西奧多·諾特。」她拿起那石頭,讓它靠近她的嘴唇,說。「你的不會再發光了。放心吧。」
她不會再翻轉它了。她不想讓他記得她。
-
來到法國,也將近半年了。她過得挺好的,這裡的生活步調很適合她。她照著原定計畫,向巴黎大學提出入學申請。她只跟祖母和母親提過此事,也曾暗示過父親。但就是沒有讓祖父知曉,省得耳根子不清靜。她知道馬份家族在麻瓜的上流社會間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她只帶著麻瓜研究教授的推薦信函,並靠實力得到入學資格了。如同她預期的。
雖然要她忘記他很難,畢竟她選擇的科系與藝術相關,而她對這方面的興趣完全是來自於他。不過她也不至於到每天愁眉苦臉,她還是萊拉·馬份,舉手投足都不會讓人懷疑。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發現她跟從前不一樣。
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當她總算覺得昏昏欲睡時,卻有一道不同窗外月光的光芒射向天花板和她四周的牆壁。
她迅速坐起身,看向床邊一直擺放在書桌角落的石頭。它是有在發光,卻沒有閃亮到足以照亮整個房間。她下了床,拉開書桌前的窗簾,發現那光芒是從街道上射來。一個男人伸直了左手,從二樓看下去,彷彿是他的手心在發光。她拉上窗簾。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樓,不願打攪到月桂和雷蒙德。她開了門,看見他身著一件黑色大衣並圍著深綠色的圍巾站在空曠的街道中間。
「若我睡了呢?」
「我猜不會。我想妳的睡眠時間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法國政府又有任務交給你嗎?」
「這次沒有。」
「那你為什麼來?」
他沒有立刻回答,頓一頓,才說:「對一個小到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女生說我想她,是不恰當的嗎?」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把她當女兒。」
「若我拿她當女性看待呢?」
「那麼——對,是不合適的。」
「那我該怎麼辦?我喜歡她,像個男人喜歡女人一樣喜歡她。」
她沈默著。
「妳覺得她會接受我嗎?」
她沒有正面給予他答覆,身子瑟縮了一下,說:「我有點冷。」
她看見西奧多微笑了,將自己的大衣和圍巾都脫下幫她穿上。明明他老到可以當她父親,她卻不會對自己父親的笑容心動,反而當微笑出現在那張看得出歷經滄桑的臉孔,她就心跳加快。
他的額抵著她的。她也微笑了。
「你得到我父親或祖父的允許了嗎?」
「沒有。」
「那你還敢來?」
「對,我想帶你私奔。」
她笑了起來,想到第一次從他口裡的故事聽到私奔這詞的時候,他是如何嚴肅地向她解釋的。
「你帶得走銀河中最燦爛的星座嗎?」
「我盡力嘗試。」他親吻了她。
被夜色覆蓋的街道寂靜無聲,但若將視線轉往二樓的方向,就會發現其中一扇窗戶裡頭有一個女人在男人懷裡掙扎著要打開窗戶。
「放開我!雷蒙德!我警告你!」
「別鬧了,小黛。」
「我說過別在我生氣時喊我小黛!」
「是,我的女神,請息怒吧。萊拉的脾氣妳最瞭解了,妳說她認定的有誰能攔阻她?」
「那是西奧多·諾特!染指我甥女的是那該死的諾特!」
「行了,不瞭解的人會以為她是妳情敵呢。妳簡直像個醋勁大發的女人。」
「嗯?」
「醋勁大發的女神。」
「先生,你會怎麼說這故事?」
「妳確定妳還要這麼喊我?」
「這是我最喜歡的稱呼啊!我習慣了,別逼我改。」
「那西奧多·諾特呢?」
「噢,那只有在我生氣時才會這麼叫你。」
「西奧多?」
「嗯,不要。祖母跟母親都這麼喊你,我才不要跟她們一樣。」
「諾特?」
「你確定我們要這麼生疏嗎?」
「所以我有選擇權嗎?」
「你也可以看心情喊我名字啊。我不反對。噢,對了,我得先記下來,你生氣時會連名帶姓地叫我。」
「丫頭。」
「嗯?」
「丫頭。」他重覆一遍,「這是我最喜歡的稱呼。」
萊拉臉紅了。
「我也記下來了,原來這樣喊妳,妳會害羞。」
「
西奧多·諾特!」
註1:此篇西奧多·諾特的背景(他的父母親及其故事)是參考自吟遊詩人芒果的《倒影》。在此我要特別感謝她為諾特先生寫下了這麼一篇動人的故事。(飛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