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

If I can touch you just as I was; 

if I can feel you as you were. 

Even just once, 

we can break the curse on us, 

to remember what we should have remembered deeply.

她一直不知道要怎麼寫好這故事。幾百年前的故事，即便做了這麼多預備、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任何種類的書寫工具，任何材質的紙張，已老舊的打字機，或是最先進的電腦鍵盤，都無法幫助她完成這故事。每當她有這決心要來述說，她便感到無助。像是被困住的天鵝，無法振翅高飛。像是月圓時刻的狼，本能性地哀鳴、痛苦。像是他們。像是白天的她，像是黑夜的他。
 

她知道，他一直也有這樣的想法，想將這故事公諸於世。到底是誰先有這樣的念頭的？是他先讀到她潦草、未完成的字跡，還是她先看到那散落一地的紙張？她已經忘了。

她從窄小的窗戶望向外頭的夜色，這麼久了，她仍然對夜晚感到懼怕。她將披肩拉得緊一些，憎恨，這麼久了，依然沒有減少，只是多了適應，習慣與它共生共存。

「既然妳那麼喜愛白天，我就讓妳活在黑夜。叫妳每一個黑夜都會想起我。」

他做到了，徹徹底底的。即使在他死後，這咒詛效力依舊。在得知消息的那一晚她哭喊著、尖叫著，抓著牆壁的指甲裂開、搥著牆壁的手指關節流血，還是無法否認，那男人贏了。他們被困住了，永永遠遠的。她不敢自殺，怕沒有人看顧他，怕黎明來臨時他看見她的屍體會傷心欲絕，怕儘管死了他也看不見她原本的樣貌，怕自己仍舊困在那軀殼中，怕，無法說再見。而他是怎麼想的呢？她沒有留下這樣的字條問他。他也沒有。

她摀住耳朵，卻抵擋不住那男人的嘲笑聲迴盪。

「妳以為我會在乎那是愛或恨嗎？總有一天，我在妳心裡的比重會超過那男人。」

那是毒。她曾天真的以為，愛情若是毒，他若是毒，她會心甘情願地拿起飲下，並微笑地死去。但那男人卻將一根拔也拔不去的刺置入她身體裡、強灌她一種與她的愛情並存的毒藥，憎恨。

根本不夠，他被焚燒的痛苦無法澆熄她心頭的怒火。他消失得容易，預備得周全，棺材裡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她看不見他在地獄裡受苦，為他太深重的罪孽贖罪，倒總是覺得他的靈魂彷彿他死的那日滿天飛的骨灰，像是天空下起灰白的雪，再自由不過。他這樣一生用盡詭計的人，到底有沒有找著法子以致連死後也逍遙自在，繼續在她身邊看著她受苦而微笑？

「我愛妳，別否認這點。讓妳在白天時純潔無暇，就是最好的證明。」

又來了，這種虛弱的無力感又朝她侵襲。她居然已經淡忘他對她說這三個字時的語氣和聲音，卻無法逃開這句讓她畏懼的話。

若是他們那時候沒有以青春為賭注，年少輕狂當籌碼，與惡魔下這盤棋，她輸的只會是一具少女的身體，而不是靈魂的折磨，只會是一生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不是連尊嚴都喪失了。

在她沈淪在回憶懸崖的邊緣時，垂落的手掌感受到的溫度和溼意將她喚回。她低下頭，看著一雙淡色的黃眼睛凝視著她。牠是頭很美的狼，緊繃的身體彷彿始終處在蓄勢待發的狀態，看著她的眼神卻沒有狼對人類的警戒心，雖然眼睛顏色不同，那抹柔軟卻是支持著她記住幾乎是僅剩的關於他的記憶，他看她時的眼神。這使她還確定他們的愛情還存在。

她哭出聲，太激動而從椅子上摔落，但她只是想環抱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或聽不聽得明白，他們從來不記得成為動物時刻的記憶。

身後感受到一股灼熱，使她不用回頭也懂，太陽升起了。從她的裙襬往上延伸的光明將她拖回黑暗。她趕緊抬頭注視那雙黃眼睛，不想錯過，彷彿在那之中可以找到救贖。她看著隨著那瞳仁形狀的改變，黃色轉為棕色，朝她伸起的狼掌緩慢地轉變，銳利的爪子在消失，手臂上的毛髮在減少，她伸出手，那彎曲的狼掌轉變為人類的渾厚手掌。

她永遠握不到的手。

※

他的手握著潔白的天鵝翅膀，看著她揮動翅膀，發亮的黑色雙眼沒有她昨晚情緒的痕跡。他打量小屋四周的情況，試圖明白她以何種心情渡過漫漫長夜。有時會很明顯，也許傢具有些移動，有些杯子被摔破，他便會知道她又陷入痛苦的回憶中。有時很平靜，他就會感到安慰和放心，就算沒有他的陪伴她也能安全地不受靈魂的折磨。

今天似乎很平淡，以周遭的擺設來看，但他在桌子底下發現滾落的鉛筆，再看看桌上她寫到一半的故事。他歎口氣。看來，昨晚她不是很愉快。

他帶著她到小屋外的河邊，看她拍著水，優美地游動。他在旁邊的一棵樹下坐著，保護著她。他相信當他是頭狼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做的。

他低頭寫下今晚要留給她的字條，偶爾抬起頭確認她的狀況。過了一個小時，她上岸來到他身邊，他將隨身的小包打開，將早餐放在手中看她低頭啄食。

偶爾有人經過這森林深處的小屋前時，會看到這樣的畫面。獨居的男人，離群索居的一隻母天鵝，豢養著彼此，每當天鵝將男人手中的食物吃完，拍拍翅膀走回河中時，男人總會用著有些哀傷卻不減溫柔的眼神凝視她，輕聲說：「妳好美。我愛妳。」

完